我特别钦佩这位老滑头,头大且滑加之老,俗话说,老了的兔子不好拿,他就属于这种让乾隆没辙的老人家。
说实在的,他的名气,大得不可能不让当局对他注意有加;他的行状,其招摇、其响动、其出格、其影响,不可能不让当局对他置之不理。据李元度《袁枚事略》:“所作随园诗文集,上自公卿下至市井负贩皆重之,海外琉球至有购其书者,仕虽不显,而世谓百余年来极山林之乐,享文章之名,未有及先生者。”这份张扬、这份排场、这份气势、这份声誉,尤其不可能不让中国文学史上首屈一指的、诗产量最高的乾隆皇帝,漠然视之,心不为动。然而也怪,他快活欣喜一辈子,舒畅自在一辈子,吃喝玩乐一辈子,风流潇洒一辈子,相对于他同时代的那些愁眉苦脸、焦虑恐惧、担惊受怕、坐卧不安、惶惶然不可终日的同行,那天壤之别,简直不可同日而语。
弘历好作诗,这是这位皇帝的毛病,做你的皇帝得了,干嘛非要挤进诗人队伍里来?乾隆十四年(袁枚辞官后的次年)六月,他的处女作《御制诗初集》问世,共44卷,收其自元年起到十二年的诗共4150首。此后,越写越多,欲罢不能,到了咸丰年间,他当太上皇了,还在写,一生写诗达4万多首,超过《全唐诗》所录的唐人诗篇总量,这实在是惊人之多。一位如此强烈喜好写诗的皇帝,对文人来讲,我相信,福的可能性很小,祸的可能性反而很大。固然,皇帝爱好文学,马屁文人得以施展其溜舔功夫,但那些非马屁文人、拍不上马屁的文人、马屁没有拍好拍到了马脚上的文人,就不会有好日子过。大学士张廷玉,因为一纸祭文,用了“泉台”二字,被罚俸一年。由此可以了解,弘历必是一位非常精细、非常尖刻、非常不容人、非常挑鼻子挑眼、非常具有侵略意识的人。如果他不是帝王,而是个普通人的话,第一不能共事,第二也不能交友,第三当他的下级你就没命了。因为这种唯我独尊的强人,几乎不能容忍超过他、胜过他,对他不敬、对他的存在构成威胁的另一个。在太庙历代清帝的肖像之中,乾隆这张脸是最不面善的。